舅父去野外监工回来后，走进我的房间，看见我周围放着这些拙劣的作品，不禁以惊奇的目光望着我。我这些粗制滥造的作品表现出来的天真的夸张和大胆，以及它们的花花绿绿的颜色，使他的对绘画外行的眼睛看了以后，十分钦佩，他喊道：“啊！外甥先生，你可真是一位十足的画家啦！你想得很周到，你还带来了很多的纸张和颜料？好！你画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呀？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呀？”我回答说，这一切都是我脑子里想出来的。“现在我要给你提出别的任务，”他说，“现在要让你当我们的宫廷画师！明天你就立刻试一试把我们的住宅连园子带树木一起都画下来，并且一切都要如实写生！我还可以让你看一看我们这一带的一些风景优美的地方，你可以把有趣的景致画下来；这会训练你的基本功，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巴不得自己当初曾经练过这类的功。等一下，我可以给你看一些好东西，是许多年前一位常来我们家做客的先生画的，当时我们家经常有从城里来的客人。这位先生为了消遣而画油画、水彩画并且雕刻铜版，或者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作蚀刻画，他技法熟练，简直胜过专门艺术家！”
舅父拿来一个用一根粗绳子捆着的纸夹子，一面解开绳子把它打开，一面说道：“我确实早已把这些东西忘掉了，我自己也高兴再看到这些东西！那位善良的容克贵族菲利克斯已经葬在罗马许多年了；他是个老单身汉，本世纪初年，他还撒发粉，拖着小发辫。他整天画画，作蚀刻画，只有秋天是例外，那时他和我们一起打猎。当时，也就是本世纪初年，从意大利回来了几个年轻的贵族，其中一个有绘画天才。这些小伙子叫嚣说，古代艺术全部衰亡了，如今才由德国人在罗马把它复兴起来。上世纪末以来的一切看法，关于所谓歌德论哈克特[4]、提施拜因[5]等等的絮叨话，这一切通通是胡扯淡，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听了这种论调以后，我的可怜的菲利克斯素日那种宁静的生活，突然受到了干扰，那些和他一起吸过上百斤雪茄烟的美术界的老朋友泰然自若地对他说，尽管让那些年轻的纨绔子弟叫嚣吧，时间会从我们头上掠过去，也同样会从他们头上掠过去，使他们变为过时的！他们试图用这样的话劝他心里宁静下来，但毫无用处。一切都是白搭！有一天早晨，他锁上他那老单身汉的艺术神殿，像发了疯似的奔向圣哥特哈特山口[6]，越过山口，一去不复返。到了罗马以后，在一次大吃大喝的场合，流氓们给他剪了辫子，从此他就完全丧失了道德和廉耻，晚年并不是衰老而死，而是死于罗马的酒和罗马的女人。这纸夹子是他偶然落在我们家里的。”
接着，我们就一张一张地翻着看那些发黄的纸上的画。其中一打是用蜡笔和红铅笔画的树木习作，画得不大有立体感，线条也不准确，但显示出热心的业余画家的努力；此外，还有几幅褪了色的着色写生画、一幅画着一棵大栎树的油画。“他说这在绘画上叫做簇叶，”舅父说，“并且故意把它说得神乎其神。这种技法的秘诀是他一七八〇年在德累斯顿从他的尊敬的大师秦克[7]学来的，我也记不清他说的是不是这个姓氏了。他常说，一切树木分成两类，一类是圆叶树，一类是锯齿形叶子的树。所以画树也就有两种技法：画锯齿形叶型的栎树的技法和画圆叶型的椴树的技法！每逢努力向我家的年轻的女士们传授这两种技法的诀窍时，他都说，她们首先得习惯于打某一种拍子，例如画这种或那种叶子时，要数着：‘一，二，三——四，五，六！’——‘这是圆舞曲的拍子嘛！’姑娘们喊道，便围着他跳起舞来了，气得他暴跳如雷，头上的辫子都摇摆起来！”
我就这样通过一个绘画传统的奇异的途径，获得了有关绘画艺术的初步知识，这个传统的保持者自身对于这个传统却很外行。我默不作声地凝神细看画里那些树叶，请舅父把纸夹子交给我，供我随时参考。纸夹子里另外还有若干张铜版风景画，几件瓦特娄[8]的作品，几幅盖斯诺的牧歌情调的园林图，其中的树木画得很美，这些树木的诗意使我吃惊，立刻把我迷住了；接着我又发现了一幅莱因哈特[9]的蚀刻铜版画，纸已变黄弄脏，紧挨着画的边缘的部分都已经剪掉，但从这张破纸上发出强烈光辉的绘画的力量、生气和健康气氛，使我深受感动。我正在手里拿着这幅铜版画惊愕不已时（我过去从来没见过什么真正有艺术性的作品），舅父回来了，他喊道：“画家外甥！跟我一起去！眼看就是秋天啦，我们得看看，小兔子、小狐狸以及鹧鸪和诸如此类的东西目前情况如何呀！今天傍晚天气很好，我们不带枪到猎人隐蔽的地方去观察，同时我还可以指给你看一些美景。”
他从放着许多根旧藤手杖的角落里拿了一根结实的，也给了我一根，从当烟斗用的号角里把着完了的雪茄烟头吹出来，装上一支新的雪茄烟，从窗口吹了几个声音传得很远的口哨，于是，村里的狗就立刻像闪电一般从各处跑来了，我们就被这一群狺狺狂吠的动物围绕着，向暮色苍茫的山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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