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们永远没有再发生过冲突。他大概已经从我敢于和他拼命的决心感觉到，他基本上确实是看错了对象，现在便避免任何摩擦。但是，争端并没有解决，我们之间的敌意继续存在；不仅如此，这种敌意的内在的力量还有所增加，虽然我们在以后几年中间很少见面。不过，每次见面都足以使仇恨死灰复燃。我一看见他，就觉得，撇开我们俩决裂的原因不谈，他的相貌本身就令人深恶痛绝，认为该杀。我通常看见已经变成仇人的旧友时，总觉得心里产生的愤恨情绪中混杂着一种轻微的悲哀，这种悲哀如今我丝毫感觉不到了；我所感到的纯粹是愤恨，并且觉得，正如少年时代的朋友通常都是终生保持友情一样，我这个少年时代的敌人将是我终生的敌人。他看见我时，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此外，又加上这样一种情况：我们结怨的最初的原因是那个账本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一定是难以忘记的。在这个期间，他已经在一家商店的营业所当了雇员，一直继续不断地培养自己特有的才能，证明自己是非常精明强干的、有出息的人，博得了他的上司——一个狡猾老练的商人的欢心；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满怀希望地瞻望着将来自己独立活动的一天到来。所以，我不难想象，他少年时代初次试图赚钱，结果大失所望时，所感到的内心痛苦和一个天真的、有诗人气质或艺术家气质的人，在自己的素朴无害的创作尝试初次遭到否定和嘲笑时所感到的内心痛苦，一定是同样经久不消的。
我们都已领受了坚信礼，他大约是十八岁，我是十六岁；我们都开始比从前更能独立行动了，如今对于人情世故也开始有所认识。我们在公共场所遇到时，都互不照面儿，但都各自把心中的怨恨告诉自己的朋友们，这种怨恨往往有起更大的危害作用和一触即发的危险，因为当时我们都各自和一些与自己意气相投的年轻人交往，这些人结果就成为传播敌意的绝好的土壤。所以，我想到将来，就忧心忡忡，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在这么一个狭隘的城市里怎样过一辈子。然而，这种忧虑是不必要的，因为一个悲惨的事件使这种情况早日结束了。原来，我的敌人的父亲买下了一座奇异的古建筑，这从前是城市骑士的住宅，还有一座坚固的碉楼。现在施工使这座建筑变得适于居住，东修西改，各个角落无一幸免。对他儿子来说，这是个黄金时代，因为不仅这个计划根本是个投机事业，而且可以借此机会卖弄种种本领。只要有一分钟的空闲，他就跑到建筑工人中间去，给他们搭把手，为了代替工人去做，节省人力，他还把许多活儿包揽下来。我每天上班，都路过这所房子，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工人们都休息时，我总看见他在那儿，傍晚又看见他在那儿，手里不拿着颜料罐，就拿着锤子，不站在窗子下面，就站在脚手架上。他从童年起，个子就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再长，当他抓着大墙一个劲儿地干活儿时，那种样子是十分奇异的；我看到以后，不觉失笑，要不是有一次他乘机满满地蘸了一刷子石灰水，往下一甩，溅了我满身的话，我简直要对他发生好感了，因为他干这种活儿时，实在显得又可爱又能干。
有一天，我在路上已经走到可以望见那所房子的地方，一时的好运气使我临行改走另一条路，穿过旁边一条小街；几分钟后，我又转到大街上时，只见许多人脸上带着惊骇的神情，一面悲叹，一面热心地谈论着，从那所房子所在的地方走来。原来，建筑工人们说，要把碉楼上的古老的风向标取下来，就得搭一个高大的脚手架。倒霉的麦耶兰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打算节省这笔费用，在人们吃午饭的时候，悄悄儿地把风向标取下来。他从碉楼里爬出来，爬到又高又陡的屋顶上，一失足掉下来了，摔得粉身碎骨，这时候死尸还躺在人行道上。
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迅速继续走我的路，这个事件本身确实使我毛骨悚然；但我无论怎样深入剖析自己当时的思想情况，我都想不起自己心里闪现过一丝一毫的怜悯或悔恨之情。我当时在思想上是严肃和忧郁的，并且继续是这样；但是意志力所不能控制的内心深处，却笑起来，感到非常高兴。假如我看见他那痛苦的样子，或者看见他的尸体，我确信，我心里是会感到同情和悔恨的；但是，听到我的敌人一下子死了这一句眼睛看不见的话，只在我心里引起和解，这种和解是由满足产生的和解，并不是由悲痛产生的和解，是由复仇心产生的和解，并不是由爱产生的和解。我考虑了一下之后，确实编了一段矫揉造作的、混乱不堪的祷告，祈求上帝使我能够宽恕、同情、不念旧恶；同时，我心里却在微笑，如今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恐怕今天我回忆时对这个不幸的事件怀有的同情，与其说是来自内心，毋宁说是来自理智，因为仇恨实在太根深蒂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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