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伊光着脚，穿着白帆布长裤，在印度号前甲板上两腿交叠而坐。长岛才刚进入眼帘，但他还不想看它。船身似曾相识地轻轻摇晃，愉快而亲昵地摇着他。上次他在餐厅跟布鲁诺见面的那天，似乎是疯狂的一天。当时他肯定是发疯了。安妮肯定看出了这一点。
他勾着手臂，捏起肌肉表层薄薄的黝黑皮肤。他和埃贡一样黝黑。埃贡是他们一开始从长岛码头乘船出游就雇用的随船水手，有一半葡萄牙血统。盖伊身上只有右眉的小疤是白皙的。
海上的三周，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认命感，若是一个月前他一定会说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渐渐感觉到无论什么赎罪方式，都是他命运的一部分，而且跟他命运的其他部分一样，自动降临，用不着去找寻。他一向很相信他对命运的感觉。童年时代和彼得一起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只是会做梦，而且不知何故他也知道彼得除了会做梦什么也不会，他知道自己会建造许多知名的大楼，知道他的名字会在建筑界占有一席之地，最后——他一向认为这似乎是最伟大的成就——他会建一座桥。将会是一座白桥，有着鹰翼般的跨度，自孩提时代他就在憧憬着，就像他建筑书中的罗伯特·梅拉特的弯曲白桥一样。也许这么地相信命运是种狂妄自大。但另一方面，还有谁能比遵从自己命运的人更加真诚谦恭呢？这起谋杀似乎是暴虐的起点，一项违抗命运的罪过，现在他相信那可能也是他的命运。别的想法都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命运将会给他一条赎罪之路，也会赐予他力量去赎罪。而如果死亡先行降临，命运将会赐予他力量去迎接，也会赐予安妮足够的力量去迎接。很奇怪，他感觉比大海中最小的鲽鱼还卑微，却又比地球上最巍峨的山峰更强大。但他并不是自大。他的自大曾经是一种防御，在与米里亚姆决裂时达到最高峰。而早在被她迷住又穷得可怜的时候，他不就已经知道他会找到一个自己喜爱、也永远爱自己的女人吗？海上这三周，他和安妮变得空前亲密，空前和谐，而且合二为一，这不正是他找到真爱的最佳佐证吗？
他脚跟一旋，转过身，看见她背倚在船桅上。她低头凝视着他，嘴角露出微笑，盖伊心想，这有些压抑的骄傲笑容就像一位帮助子女平安熬过病痛的母亲的笑容，于是盖伊也报以微笑，惊讶自己竟能如此坚信她从不犯错而且行为永远得当，尽管她也只是个凡人。他甚至惊讶自己竟能拥有她。然后他低头瞅着相互扣合的双手，心里思谋着明天就要着手的医院设计，想着即将来临的所有工作和未来的命中注定的事情。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布鲁诺打来电话，说他就在附近，想过来一叙。他的声音很清醒，却显得沮丧。
盖伊叫他别来。他冷静而又坚决地说他和安妮都不想再见他，但即使在说话之时，他也能感到耐心在迅速地消失，过去几周的清醒神智也在他们狂乱的对话中全然崩溃。
布鲁诺知道杰勒德还未找盖伊谈过。他认为杰勒德不会对盖伊多加诘问。但盖伊的声音如此冷淡，布鲁诺现在实在无法告诉他，杰勒德已掌握了他的名字，可能会找他问话，也无法告诉他从现在起他打算与盖伊绝对私密地见面——不再参加宴会，更不共进午餐——只要盖伊同意。
“好吧！”布鲁诺轻声回答，然后挂了电话。
接着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盖伊皱着眉，捻灭他刚松了一口气才点燃的烟，接起电话。
“喂……我是秘密侦探局的阿瑟·杰勒德……”杰勒德问他自己是否能过来一趟。
盖伊挂断电话，转身谨慎地扫视了一遍客厅，努力排除掉杰勒德刚才搭线窃听他与布鲁诺的谈话，以及刚逮捕了布鲁诺的可能。他上楼告诉了安妮这件事。
“私家侦探？”安妮十分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呀？”
盖伊犹豫了一下。他犹豫过头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该死的布鲁诺！该死的他竟与自己纠缠不清！“我不知道。”
杰勒德迅速赶来。他彬彬有礼地低头吻了安妮的手，为打扰了他们的夜晚而道歉，之后又礼貌地跟他们谈些房子和房前的狭长花园的情况。盖伊有些惊愕地盯着他。杰勒德看起来呆板疲倦，略显邋遢。也许布鲁诺对他的看法并非完全错误。他口齿笨拙而又心不在焉，无法让人想到侦探特有的精明。接着杰勒德笃定地抽着雪茄，端着加冰威士忌，盖伊从他淡榛色的眼眸中捕捉到了机灵之神情，也在他短胖的双手间捕捉到了精力无穷之象。这时的盖伊深感不安。杰勒德看起来莫测高深。
“您是查尔斯·布鲁诺的朋友吗，海恩斯先生？”
“是的。我认识他。”
“也许您大概已经知道，他父亲三月份遇害了，凶手目前正逍遥法外。”
“我不知道这回事！”安妮说。
杰勒德的视线慢慢地从她身上转回到盖伊身上。
“我也不知道。”盖伊说。
“您跟他不很熟？”
“知之甚少。”
“你们何时何地认识的？”
“在——”盖伊瞥了一眼安妮，“帕克艺术协会，我想大约是去年十二月左右吧！”盖伊觉得已进入了陷阱，他竟套用了布鲁诺在他们婚礼上的轻率回答，仅仅因为安妮听过布鲁诺这么说，而安妮说不定都忘了呢，盖伊心想。杰勒德看着他，仿佛完全不相信他的话。布鲁诺为什么不提醒他有杰勒德这等人物呢？他们为什么不统一口径，采用布鲁诺提议的他们是在镇中心某家酒吧认识的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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