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清离开之后，周钧向侍立在末席的周尚招了招手。
后者走近两步，向皇帝行礼。
周钧：“蒲州治水的事情，朕都知晓了。你以官府作保，向商行借钱的法子，倒是新奇。”
周尚低着头说道：“臣不敢向皇上隐瞒，这法子并非臣所创，而是别人对我说的。”
周钧：“哦？是谁告诉你的？”
周尚：“市部海商司侍郎陆恩生。”
周钧：“陆恩生？就是那个来自安西商行，原本康可璟的副手？”
周尚：“是。”
周钧微微点头，原本他还在奇怪，周尚在司掌经济方面并不出类拔萃，地方政府放债这种法子，不像是他能够想出来的。
想到这里，周钧点头道：“你倒是老实，本可以私占功劳，却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周尚：“贪他人之功，非君子所为。臣自守愚钝，勤能补拙。”
周钧多看了周尚一眼，说道：“这样看起来，你与那陆侍郎的私交还不错，不然他也不能把这法子交给你。”
周尚：“臣早先曾在安北，与陆侍郎是为同僚，共同处理过漠北边族的安置。蒲州多水灾，臣在洪水来临之前，就曾经与陆侍郎书信交流，讨论过赈灾一事。”
周钧：“如何讨论的？”
周尚：“朝廷赈灾往往会出现滞后的情况。比如，蒲州当地多日大雨滂沱，仔细研究州志，就能推算出大致近期可能会有洪灾。但是，洪灾不至，州府不能向朝廷上疏，请求开仓赈灾。然而，如果洪灾真的来了，州府这时候再去上疏，就是晚了。那个时候，道路被冲毁，县城失去联系，即便朝廷放下赈灾的钱粮，抵达蒲州府的时候，最起码也是一个月以后，根本就不可能及时送到灾区。”
周钧听完，微微点头。
周尚：“所以，臣和陆侍郎商议，与其等着朝廷同意赈灾，再放下钱粮，不如先与民间联系，如何自救。于是，州府作保，请商行放粮的法子，便是这般制定出来了。”
说到这里，周尚拱手建议：“陛下，官府作保的法子，或许可以在全国推行。这样一来，往后国内再有灾害，受灾的百姓也可以及时获得救助。”
周钧摇头道：“暂时还推行不了。”
周尚一愣。
周钧：“官府作保，商行放粮，推行此法，要满足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民间商行必须要能够确保，自己放出去的钱粮，将来能够按时按量的收回来。蒲州百姓信任官府，但你能保证，其它州县的百姓，也一样信任他们的官员吗？”
周尚陷入了沉默。
周钧摆摆手：“行了，你既然来到长安，又身为京兆府少尹，以后专心职事便是。你的主要工作，除了长安的日常管理，还有一条，便是作为民选代表与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人……适才那人，名为沙石清，就是长安民选代表的听议长，往后你与他多打交道。”
周尚拱手称是。
周钧看了眼身边的周逍，接着说道：“你与太子从前就是学伴，往后在长安职事，你们二人，记得多走动走动。”
周尚先是应下，接下又向太子行礼。
周逍站定未动，看向这位儿时的玩伴，脸色复杂，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从皇城中出来，周尚长长松了口气。
在安北时，周尚常常会听自己的父亲，提起这位从前的『周二郎』。
父亲周则提到周二郎，口中尽是敬重之词，诸如贤明果决、料事如神、知人善用等等，周尚也不知听过了多少遍。
周尚迁为京兆府少尹之后，周则曾对周尚这般说道——遇事不决，以圣旨为尺，陛下要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不得违逆。
周尚正在这般想着，长街上突然走来一人。
向那人看了一眼，周尚不由停住了脚步，立马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人正是听议长沙石清。
沙石清看着周尚，咧了咧嘴，说道：“周少尹倘若有暇，沙某做东，不如一起吃顿酒？”
想起离别时皇帝的嘱咐，周尚点头同意了这一邀请。
上了沙石清的马车，周尚见车内的装饰，与寻常人家完全不同，有刀剑，有盾牌，居然还有一张猎弓，悬挂在马车后座上方。
沙石清顺着周尚的视线看去，笑着说道：“沙某出身军伍，随身总会带些家伙，老毛病了。”
周尚撇开视线，微微点头，不再开口。
到了兴业坊的一处酒肆，沙石清不待马车停稳，先跳了下来，径直走进大门。
周尚正在迟疑的时候，酒肆之中走出一群服饰各异的人，向马车走来。
沙石清领着那群人，来到周尚的面前，说道：“这些人都是入朝听议的民选代表，大家一起来迎周少尹。”
周尚跟着这群人，来到酒肆的小院。
看着院落中间早已摆好的酒席，周尚开始有些怀疑，今日的聚会，怕是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策划了。
沙石清先是挥手清退了酒肆的司娘，接着举起酒杯，向周尚说道：“这一杯，我们一起敬周少尹。”
周尚先是自谦，接着饮下杯中之酒，开始等待这些人说出来意。
沙石清：“陛下允许民间入朝听议，已有数月。吾等刚来的时候，闹过不少笑话。比如走错殿门，不懂礼数，甚至连书写朝廷公文的格式，都不知如何下手。”
听沙石清提起这些事，入座的代表们，笑着说了不少糗事，都是在拿彼此打趣。
沙石清：“头几个月过去，我们这些人，从朝议中学了不少，如今无论礼数还是公文，都有了进步，也从未再出过笑话。但是，听议次数多了，从朝官那里，发现的问题也就越多。”
周尚忍不住问道：“什么问题？”
沙石清：“许多官员，表面上都是在忙于政务，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利益，各自营私。”
周尚：“营私？如何营私？”
沙石清：“比如朝廷每年都会制定预算，官员制定预算方案时，常常会结成团体，为各自背后的家族争取利益；再比如科举和流外铨中，有文武散官和府内幕僚一说，官员内部因为乡党、同门、族亲、联姻等等关系，彼此之间结成利益，将民间人才排除在外。”
周尚听到这里，怒道：“陛下三令五申，不得以阀贵自居，结党营私，这群官员难道不知？！”
沙石清：“沙某说句不敬的话，这天底下，旧的门阀被除尽，新的门阀又会出现，哪里能够制止呢……但预算、科举、流外铨等等，尚是小事，眼下对于民间来说，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周尚：“什么麻烦。”
沙石清：“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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